四月末的淮水,宛如一条暴怒的黄龙,裹挟着上游黄土高原的泥沙,浑浊、粘稠,咆哮着奔涌而下。
它猛烈地拍打着两岸嶙峋如兽齿的怪石和茂密得如同绿色高墙般的芦苇荡,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压抑的气息:浓重的水腥味、河床深处淤泥被翻搅起的土腥气,以及一种若有似无、却又无处不在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预感。
午后的阳光,被一层薄纱似的灰白色江雾过滤,显得苍白无力,懒洋洋地投射在翻滚的河面上,形成一片片破碎、跳跃、令人眩晕的光斑,如同撒了一河闪烁的碎金,却又透着森森寒意。
临时搭建的望楼,由粗壮的原木和坚韧的老藤捆绑而成,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渡口唯一的制高点上。
它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那空洞的了望口便是它深邃的眼睛,穿透薄雾,死死锁住南岸水天相接处那片令人不安的朦胧。
虎贲军团大将军冯进军,如同一尊历经千年风雨的青铜雕像,屹立在望楼边缘。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稳稳地按在腰间佩剑“断浪”的鲨鱼皮剑柄上。
剑鞘古旧,磨损处已露出暗沉如血的古铜色光泽,无声诉说着它伴随主人斩将夺旗的赫赫战功。
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被强劲的江风撕扯着,猎猎狂舞,发出裂帛般的刺耳声响,像一面不屈的战旗在宣告着主人的意志。
他的面容刚毅,线条如刀削斧凿,古铜色的皮肤上刻着风霜与战火的印记。
一道浅浅的疤痕,从左眉骨斜斜划过,非但无损其威严,反而平添了三分战场杀神的凛冽煞气。
此刻,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穿透薄纱般的江雾,死死锁住南岸水天相接处,那些若隐若现、如同鬼魅般蠕动起伏的点点帆影。
他的目光冰冷、专注,带着一种猛兽在丛林中锁定猎物时的致命耐心,仿佛连呼吸都融入了这压抑的等待中。
每一次帆影的晃动,都牵动着望楼上死寂的空气。
脚下的景象,是他耗费心血、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
依托天然的河汊水道和茂密如墙、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一座庞大的水寨如同潜伏的巨鳄,悄然蛰伏。
水面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新造的小型艨艟、轻捷如燕的走舸、疾驰如电的赤马舟。它们并非整装待发,而是堆满了令人心悸的物事:成捆的硫磺散发出刺鼻的气息、硝石粉在潮湿的空气里吸着水汽、浸透了猛火油的干草束散发出浓烈的油脂味。
这一切,又被一层层湿漉漉的芦苇巧妙地覆盖伪装起来,远远望去,只是寻常的芦苇丛或停泊的渔船。
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刺鼻的硫磺与火油混合的气味,被浩荡的江风和水汽不断冲淡、搅散,却逃不过那些久经沙场、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的老兵们异常敏锐的嗅觉。
一个蹲在岸边阴影里的老兵,鼻子抽动了一下,低低啐了一口:“妈的,这味儿……阎王爷的催命香!”
岸上,景象同样肃杀。
精锐的虎贲步卒,身披半旧的皮甲或扎甲,如同冰冷的石雕般,纹丝不动地隐藏在精心挖掘的壕沟、垒筑的土墙之后。
强弓劲弩早已上弦,冰冷的箭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如同毒蛇的獠牙。
整个营寨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有淮水永不停歇的咆哮作为背景音。
士兵们沉默着,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悠长,生怕惊扰了这暴风雨前的宁静。
只有偶尔因汗水浸透内衬而导致的甲叶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嚓嚓”声,才暴露了他们紧绷如满弓弦的神经。
汗水顺着士兵们古铜色的额角、鬓角无声滑落,滴进脚下被踩踏得无比坚实的干燥泥土里,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时间仿佛被这巨大的压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像钝刀子割肉般煎熬着所有人的心。
“大将军!”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望楼上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名身着轻便皮甲的亲兵,动作轻捷如狸猫,迅速登上望楼,单膝跪地,双手高高奉上一枚不起眼的蜡丸,气息微促,声音却清晰有力:“不良人密报!八百里加急!刚截获的鹞鹰!”
冯进军的目光依旧如鹰隼般锁定南岸,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向亲兵。
他只是沉稳地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指关节异常粗大的右手,精准而有力地从亲兵手中捻过那枚小小的蜡丸。
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啪”的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坚硬的蜡壳应声碎裂。他展开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飞速扫过上面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密报:
永王水师都督周世荣,率艨艟斗舰三十、走舸赤马等大小战船三百余艘,兵卒三万,已于三日前出江陵,正溯江西进,扬言直指武昌,意在牵制我军主力!其陆军先锋蒙骞,统四万步骑(含杜家私兵八千及蒙骞本部精兵),已秘密集结九江口,渡河器具齐备,随时可能强渡淮河,目标直指颍州!
杜家私兵统领杜衡,近日与蒙骞心腹密会数次,似有异动,意图不明,需万分警惕!
冯进军捏着纸条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然而,他那如同岩石般冷硬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残酷,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后的戏谑笑意。
那笑容仿佛万年冰川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炽热翻腾、择人而噬的熔岩。
“好!好得很!”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狭窄的望楼空间,震得木板嗡嗡作响,“周胖子这头蠢猪,想钉住老子这只猛虎?蒙蛮子这头野牛,想趁老子分神捅上一刀?哼……”
他猛地转过身,猩红披风在空中划出一个充满力量、如同血浪翻涌般的圆弧,带起的劲风几乎要将旁边的将旗吹倒。
望楼狭小的空间里,瞬间被一种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威压和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杀气所充斥,仿佛连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他目光如电,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扫过身后肃立如林的众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鼓面上:
“水军都尉——赵破虏!”
“末将在!”一声如同刀锋劈开空气般干脆利落的回应响起。
一个身影应声踏前一步。
此人身材精悍如百炼精铁,皮肤被河风和烈日反复灼烤,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古铜色。
脸上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疤,如同扭曲的蜈蚣,记录着无数次水上搏杀的凶险。
他眼神锐利如鹰,闪烁着常年在水上刀口舔血磨砺出的野性、狡黠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嗜血光芒。
赵破虏,本是纵横淮河、令官府头疼不已的悍匪头子,桀骜不驯,杀人如麻。
三个月前,冯进军率军清剿,一场恶战,赵破虏的水寨被破,本人重伤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