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断裂声清脆、刺耳、决绝!枯枝应声断为两截!
“杀无赦!!!”
“连同所有降军,连坐!皆——斩——!”最后四个字,如同来自幽冥地府的最终宣判,冰冷、无情、带着灭绝一切的残酷!
“连坐皆斩”——这是最残酷的连坐法,一人犯错所有俘虏全部处死!这是彻底断绝任何串联和反抗念头的绝户计!
如山崩海啸般的命令无情地压了下来。
虎贲士兵们立刻如狼似虎地行动起来,粗暴地冲入俘虏群,如同分拣货物般,用刀鞘抽打、用脚踹、用绳索捆绑,强行将哭喊哀求的俘虏们拉扯分割。
原有的队伍、熟悉的面孔被硬生生撕裂。
“不!放开我!将军饶命啊!小的真的不知情啊!” 一个年轻的俘虏涕泪横流,死死抓住旁边同伴的衣角。
“将军!大人开恩啊!我们是被逼的!是杜衡逼我们的啊!” 一个老兵绝望地嘶喊。
“求求您!别分开我们…我们是一起的…求…” 几个同乡抱在一起,哭嚎声撕心裂肺。
回应他们的,是虎贲士兵毫不留情的刀鞘重击和冰冷刺骨的呵斥:
“闭嘴!再嚎叫,现在就砍了你祭旗!”一个士兵一记凶狠的刀鞘砸在哭喊老兵的背上,将他打趴在地。
“快走!十人一队!磨蹭什么!想现在就死吗?!”另一个士兵一脚踹开抱团的俘虏。
“分开!都他娘分开!谁再敢拉拉扯扯,视为串联,就地格杀!” 陈大眼如同恶鬼般在人群中穿梭咆哮。
俘虏们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撕裂了原有的联系和最后一丝依靠,在刀枪的威逼下,被推搡着、驱赶着,汇入虎贲军庞大、森严、如同黑色洪流般的队伍中。
他们那破旧的灰色身影,如同几滴微不足道的浊水,瞬间被汹涌澎湃、纪律森严的黑色铁潮彻底吞噬、稀释、淹没,再也无法凝聚成任何有威胁的整体。
只有零星的、绝望的抽泣声,在铁甲的铿锵和沉重的脚步声中微弱地挣扎着,旋即消失。
王镇恶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冰冷坚硬的铁甲和那道狰狞的疤脸不断流淌。
他看着俘虏被强行分割押走的混乱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只有那道斜贯面庞的疤痕,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更加扭曲、深暗,如同地狱的烙印。
……
……
剑门关城。
议事厅内的空气沉甸甸的,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汗味。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粗粝的石墙上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妖魔,伺机而动。
晋岳,这位伪伪朝的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曾经的朝堂重臣,此刻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
两名张巡麾下如狼似虎的亲兵,手臂虬结着铁块般的肌肉,像铁钳般死死架着他早已脱力的胳膊。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泞、血污和某种难以启齿的秽物。
虽然被士兵用冰冷的溪水草草泼洗过,但那股失禁后的骚臭、干涸发黑的血腥以及恐惧催逼出的冷汗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依旧顽强地盘踞在空气中,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无声地宣告着这位大人物的彻底崩溃。
他的脸,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金漆,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蜡黄。
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鬓边滚落,混着尚未干涸的涕泪,在他肮脏的下巴上蜿蜒出几道污痕。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那双曾经在朝堂上睥睨众生的眼睛,此刻涣散无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摇曳的烛火,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深渊。
哪里还有半分执掌两部、权倾朝野的威仪?
活脱脱一只被拔光了毛、丢在砧板上待宰的鸡。
帅案之后,张巡如山岳般端坐。
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石壁上,巨大、威严,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如同盘踞在阴影深处、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猛虎。
他身前那张沉重的榆木帅案上,随意摊放着一份染血的军报,上面记录着拿下剑门关的损失和战果。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那双淬炼过无数战场烽火、凝结了西疆寒冰的眼眸,冷冷地、一寸寸地审视着地上抖成一团的晋岳。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剥开晋岳华丽的官袍和脆弱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的肮脏与怯懦。
议事厅内,几位肃立的将领,如朱雀铁骑主将刘志群、特战营郎将王玉坤、不良人副将赵小营,皆屏息凝神,空气中只有晋岳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在空旷的石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濒死者的倒计时。
无形的压力,如同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晋岳的胸口,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一面破鼓,沉闷而艰难。
他感觉自己的肺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要窒息过去。
死寂,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大厅的每一寸空间。
终于,张巡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字字如裹挟着北地寒风的冰锥,精准而冷酷地刺入晋岳的耳膜,直抵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晋尚书,”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晋岳的心上,带着铁石般的冰冷质地,“剑门天险,已为我大唐王师踏破。尔等倚为柱石的杨子钊,此刻已成阶下之囚。伪朝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他微微前倾,身体离开椅背,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颧骨如同刀削般突出,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将晋岳死死钉在原地,“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活”与“死”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晋岳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啊——!”晋岳猛地一个哆嗦,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整个人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却被身后铁钳般的亲兵死死按住,肩膀传来骨骼被挤压的痛楚。
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涕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发出嘶哑、破音、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哭嚎,声音在石壁间撞出凄厉的回响:
“大将军!饶命!饶命啊!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 他挣扎着,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唾沫星子混着污秽喷溅出来,“小人…小人愿降!真心实意地降!小人愿为大唐,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求…只求大将军开恩,赏小人一条活路!一条活路啊!”
他拼命地想挣脱束缚,额头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徒劳地蹭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却被亲兵铁钳般的手牢牢制住,只能像条离水的鱼般徒劳地扭动,将地上的尘土搅起一片浑浊。
帅案旁的刘志群看着这一幕,鼻翼微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王玉坤则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晋岳每一寸因恐惧而抽搐的肌肤,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利用价值。
阴影中的赵小营,嘴角则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冷笑。
“活路?”张巡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丝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刀锋出鞘时闪过的一线寒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冷酷。
“活路,从来不是别人赏的。”他声音低沉,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晋岳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如同重锤击打朽木,“活路,要你自己挣。”
他伸出骨节分明、布满厚厚老茧的手——那是一只握惯了刀柄、拉惯了强弓的手——从帅案上拿起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帛书。
帛书是上等的蜀锦,细密光滑,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华光,此刻却像催命符般令人心悸。
张巡看也没看那帛书一眼,手腕随意一抖,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蔑。
那卷帛书便如同断翅的鸟,轻飘飘地落在了晋岳面前满是泥泞、血污和秽物的地面上,洁白的锦面瞬间沾染了污渍。
“看看这个。”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锁链抛下。
晋岳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颤抖着,伸出沾满泥污和冷汗的手,五指痉挛般张开又蜷缩,如同触摸烧红的炭火般,哆嗦着伸向那卷帛书。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锦缎,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一缩。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骚臭,再次伸出手,艰难地展开那卷帛书。
借着昏黄跳跃的烛光,只看了一眼上面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和内容,晋岳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僵!
牙齿的磕碰声骤然加剧,在死寂的大厅里异常刺耳。
那帛书上,赫然是他亲笔所书!
是他写给伪帝李玢、奸相杨国忠以及南方诸州守将的劝降信草稿!
字字句句,力透纸背,将他所知晓的伪朝内部空虚、粮饷不济、军心涣散的内情,将朱雀军团(他此刻必须称之为王师)的兵锋如何锐不可当、如何不可战胜渲染得淋漓尽致!
信中更是以他晋岳的名义,向那些守将们许下了“献城免死,加官进爵”的丰厚承诺!
这…这哪里是信?
这是将他晋岳彻底钉死在伪朝耻辱柱上的判词!
是断绝他所有退路、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绝户计!
一旦此信内容泄露,他在伪朝就是万劫不复、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杨国忠那阴鸷多疑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曾如何轻描淡写地签下诛杀满门的密令…李玢看似宽厚实则刻薄寡恩的猜忌眼神…
还有那些地方守将,尤其是李焕那种墙头草,一旦得知他晋岳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只怕立刻就会砍下他的人头去向杨国忠邀功请赏!
光是想象这些,就足以让他肝胆俱裂,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
可若不从…眼前这位杀神…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绝望!
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目光,不带丝毫温度,只有对生命的漠然和对目标完成的绝对意志。
“这…这…” 晋岳如坠万丈冰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浑身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卷轻飘飘的帛书抽离、撕裂、碾碎。
“签上你的名字,盖上你的私印。” 张巡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晋岳的心口,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重量。
“然后,本帅给你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他刻意在“逃出生天”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冰冷的讽刺如同淬毒的针尖,狠狠扎进晋岳的心窝。
逃出生天?
晋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更深的痕迹。
他知道,自己脚下已是万丈深渊,身后是熊熊烈火,眼前…只有一条通向更深黑暗的绝路。
所谓的“机会”,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坠入地狱罢了。
他完了,彻底完了。
无论是大燕还是大唐,他晋岳这个名字,从今以后,都将与“叛徒”、“懦夫”永远钉在一起,遗臭万年。
巨大的悲哀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连恐惧都显得麻木。
在两名亲兵粗暴的“协助”下——他们几乎是掰开他僵硬如铁的手指,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将蘸饱了浓黑墨汁的毛笔硬生生塞进他冰冷汗湿的手里——晋岳哆嗦着,如同濒死的病夫在书写遗言,在帛书的末尾,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晋岳”二字,失去了往日的雍容气度,笔画扭曲粘连,丑陋不堪,只剩下一滩烂泥般的苟延残喘。
接着,他又被粗暴地从怀里一个精致的锦囊中,掏出了那枚象征尚书权威、刻着螭龙盘绕钮的沉甸甸铜印。
印泥是亲兵直接抓着他的手,狠狠地摁在名字上,鲜红的印迹盖在丑陋的签名上,像一滩凝固的、刚刚流出的血,宣告着一个曾经显赫人物的彻底屈服与背叛,一个灵魂的彻底出卖。
张巡看着帛书上那丑陋的签名和鲜红的印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掌控全局的、如同寒星般的冷冽光芒。
他转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帅案旁阴影中的人——不良副将赵小营。
此人身材瘦削,面色蜡黄,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像两粒浸在寒水里的黑石子,透着一股子常年行走在阴影里的阴鸷和机警。
“赵将军,”张巡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内里蕴含的力量并未减少,“按计划,给他‘打扮’一下。”
他顿了顿,特意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记住,要‘真’。要让他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忠臣义士’,九死一生,只为报效他的伪朝。”
赵小营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残忍笑意:“喏!大将军放心!卑职手下的‘画皮匠’,最是精通这门手艺。保管让晋尚书看起来,比真的还要真!连他亲娘老子都认不出来!”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他手一挥,动作迅捷无声。
两名早已等候在厅外、如同石雕般沉默的不良人无声地闪入。
这两人身形精悍,动作利落得如同狸猫,眼神冷漠得没有丝毫人类情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如同两件执行命令的冰冷工具。
他们径直走向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晋岳,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动手。
一人按住晋岳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另一人则抓住他官袍的前襟。
“嗤啦——嗤啦——”质地精良的绯色官袍被毫不留情地撕扯开更大的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昂贵的丝绸中衣,但此刻也早已被冷汗浸透,沾满了之前的污秽。
一名不良人从随身携带的一个肮脏油腻的皮囊里,抓出大把混杂着早已凝固发黑的血块、黏腻的泥土、刺鼻的硝烟灰烬和不知名腐烂物的污秽之物。
那东西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淤泥。
他毫不手软地将这些污秽之物,用力涂抹在晋岳的脸上、脖颈、双手以及被撕破的衣衫上。
动作粗鲁而高效,如同在给牲口刷漆,没有丝毫怜悯。
冰冷的、带着腐臭的污泥糊上脸颊,钻进鼻孔,晋岳被刺激得胃部翻江倒海,喉咙里涌起强烈的呕吐感,却被另一名不良人死死捏住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颌骨,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
“忍着点,晋大人,这可是‘军功章’!多少人想要还要不来呢!”赵小营抱着双臂,在一旁冷冷地讥讽道,蜡黄的脸上满是戏谑。
另一名不良人则默不作声地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刀刃在昏黄的烛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他在晋岳手臂、肩头等不致命、但容易被看见的地方,飞快地划出几道看似皮开肉绽、实则只伤及皮肉的“擦伤”和“箭痕”。
刀锋割开皮肤的锐痛让晋岳身体猛地一缩,鲜血立刻涌出,混合着刚刚涂抹上去的污物,更显得触目惊心,狰狞可怖。
他们还刻意用沾满污血的手,粗暴地揉乱晋岳梳理整齐的头发,再抹上更多泥灰,甚至在他眼角附近制造出被浓烟熏燎过的乌黑痕迹,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饱经磨难。
整个过程快速而高效,带着一种冷酷的、近乎仪式的精准感。仅仅片刻功夫,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泥泞遍布、伤痕累累、面色惊恐绝望、仿佛经历了九死一生才从修罗地狱般的剑门关逃出生天的“忠勇晋尚书”,便新鲜出炉了。
此刻的晋岳,比刚才更加狼狈不堪,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但也奇异地带上了一种“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的悲壮假象。
他瘫在地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因寒冷与恐惧而不停的颤抖。
张巡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离开帅案,踱步到晋岳面前,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这个被他亲手打造的“道具”,如同命运投下的、无法逃避的阴霾。他俯视着晋岳,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
“晋尚书,”张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铁锤敲钉,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之音,“接下来,你要带着你的‘亲兵’,逃往姜维城。”
他刻意加重了“亲兵”二字,字字千钧,“告诉他们,剑门关已破,杨帅…杨子钊力战不屈,身陷重围,最终被俘!而你,是拼死杀出重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必须面呈守将李焕!务必让他们打开城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链条,一环扣一环,锁死了晋岳所有的退路,将他牢牢绑在这架冲向姜维城的战车上。
晋岳惊恐地瞪大眼睛,浑浊的眼珠在污秽的脸上转动,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亲兵?大将军…小人…小人孤身一人逃出,哪…哪里还有亲兵?”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
“你的‘亲兵’,本帅给你备好了。”
张巡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抬手,对着厅外沉声道,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如同战鼓擂响:“进来!”
厚重的帐帘应声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带着浓重血腥和草木灰烬味道的夜风,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灌入议事厅,吹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光影疯狂舞动。
一道如标枪般挺直的身影,裹挟着战场特有的铁血与硝烟气息,大步踏入厅内。
正是征蜀大军最锋利、最隐秘的尖刀——特战营郎将,王玉坤!
王玉坤年约三十,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线条分明。
那挺直的脊背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却透露出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百战余生的从容和绝对的自信。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厅内,在瘫软如泥的晋岳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随即落在张巡身上,微微颔首。
王玉坤的身后,是整整四百名特战营的精锐!
他们如同沉默的岩石,鱼贯而入,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填满了议事厅的空隙,带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他们早已换下了唐军的制式甲胄,身上穿着的是从战场上刚刚扒下来的、还带着浓重血腥味、汗馊味和泥泞的伪军号衣和破损皮甲。
脸上也刻意用锅灰、泥土、甚至是干涸的血迹涂抹得污迹斑斑,遮掩了原本精悍锐利、如同鹰隼般的轮廓。
手中的兵器也换成了缴获的伪军制式横刀、长矛,甚至有人背着弓弦松弛、箭壶空瘪的破损弓弩。
乍一看,确实像一支刚刚经历惨败、丢盔弃甲、侥幸逃出生天的残兵。
然而,只需仔细观察片刻,那刻意伪装下的真实便如同潜藏的猛兽般透出端倪。
他们的眼神,即使在刻意低垂、模仿溃兵那种茫然和疲惫时,眼底深处依旧是磨砺过千百次的冷静与如同寒潭般的杀意,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能淬炼出的目光,无法完全遮掩。
他们的动作,虽然模仿着溃兵的疲惫、散漫和相互搀扶的踉跄姿态,但行走间步伐的间距、身体的协调性,依旧带着一种难以完全掩饰的、经过千锤百炼的韵律感。
那是长期严苛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
更重要的是,透过他们破损的伪军皮甲缝隙,隐约可以看到贴身穿着特制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轻薄锁子软甲!
腰间鼓鼓囊囊,或靴筒处微微凸起,显然藏着淬毒的匕首、精钢打造的小型连发手弩,甚至还有几枚用厚厚油纸严密包裹、引信刻意露在外面的黑色铁疙瘩——这正是天工城最新研制、刚刚配发给特战营的杀手锏,“掌心雷”!
这种掌心大小的火药投掷武器,威力虽不足以炸塌城墙,但在狭窄空间或人群密集处引爆,足以制造出巨大的混乱、杀伤和恐慌,是破城夺门的利器。
王玉坤走到晋岳面前,如同审视一件即将使用的工具。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慢而仔细地刮过晋岳沾满污秽、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仿佛在评估他的可利用价值和可能带来的风险。
“晋尚书,”王玉坤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温度,仿佛从冰窖里传出,“从现在起,我就是你麾下拼死护主、侥幸逃出生天的亲兵队正,‘王五’。”
他指了指身后沉默如山的四百名战士,语气不容置疑,“这四百弟兄,就是你的‘残部’。”
“记住你的身份——伪朝的吏部、兵部尚书,杨相的心腹!”
“记住你的‘经历’——剑门关血战,杨帅被俘,你率亲卫浴血突围!更要记住你的‘任务’——面见李焕,传递‘绝密军情’,让他打开城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晋岳脆弱的心脏上,让他刚刚因“打扮”而稍微平复的恐惧再次升腾。
王玉坤微微俯身,那张被污迹覆盖却依旧线条冷硬的脸逼近晋岳,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血腥和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晋岳几乎窒息。
王玉坤的手,看似随意地按在了腰间的伪军横刀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路上,若有半分差池,”王玉坤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畔嘶鸣,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威胁,“无论是你想通风报信,还是想耍什么花样…”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按在刀柄上的手,那眼中骤然爆射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晋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再次“咯咯”打颤,只能拼命地、如同捣蒜般点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王将军,”张巡的目光转向王玉坤,那目光中带着深沉的信任,也带着沉甸甸的、关乎全局胜败的嘱托,“此计凶险万分,如履薄冰。姜维城守将李焕,此人我了解,性格多疑,瞻前顾后,却又贪功怕死。晋岳的身份,是他无法拒绝的敲门砖,但能否敲开城门,能敲开多大的门缝,全看你们如何‘表演’!”
他再次强调了“表演”二字,目光灼灼,“一旦城门开启,以掌心雷爆炸为号!刘将军的铁骑,会如雷霆般杀到!
其余各部紧随其后,一鼓作气,拿下姜维!此城一破,伪朝腹地洞开,大势可定!”
“末将明白!”王玉坤抱拳,动作干净利落,如同刀锋出鞘,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绝对的自信与一往无前的决绝。
“定不负大将军重托!”
他身后的四百名特战精锐,眼神同样坚定如铁,无声地宣示着他们的意志,一股无形的杀气在厅中弥漫开来。
“刘志群!”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利剑,直指厅中一员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如岩石、虬髯戟张的将领。
此人正是朱雀铁骑的主将,刘志群。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铁塔,浑身散发着剽悍的气息。
“末将在!”刘志群踏前一步,甲叶铿锵,发出沉闷的金铁交鸣之声,回应如同洪钟,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
“着你率五千朱雀精骑,一人双马,携带三日干粮,即刻出发!”张巡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戳向帅案旁巨大舆图上姜维城东、北两侧的山林地带,“绕行至此!隐匿待命!看到城门火起,或听到掌心雷爆炸声,即为信号!立刻全速冲击!不计代价,务必在守军反应过来关闭城门或组织起有效抵抗之前,给我冲入城中!”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刘志群,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灌注进去,“记住!骑兵之利,在于速度!速度就是生命,速度就是胜利!冲进去,搅乱它!为后续大军撕开缺口!不惜一切代价!”
“得令!”刘志群眼中战意瞬间被点燃,如同熊熊烈火,猛地抱拳,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末将必不负大将军所托!朱雀铁骑,定当踏破姜维!饮马城下!”
吼声在厅中回荡,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令人热血沸腾。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
“赵小营!”张巡的目光最后投向阴影中的不良人统领。
“卑职在!”赵小营的身影仿佛从黑暗中凝聚出来,微微躬身,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
“城内我们的人,该动了。”张巡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冽,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让他们在‘晋尚书’抵达姜维城下时,在城中各处制造混乱!放火也好,散布谣言也罢,或者制造些‘意外’…总之,要把城内守军的注意力,尤其是靠近城门区域的兵力,尽可能多地吸引开!给王将军他们创造机会!要乱,要足够乱!”
“喏!”赵小营的回答简洁有力,眼中闪烁着不良人特有的阴冷、诡诈与高效,“城内‘夜枭’、‘泥鳅’、‘穿山甲’等七组暗子早已待命,只等信号!
卑职这就去安排,定让姜维城内,在‘晋尚书’抵达时,乱成一锅沸粥!
让李焕焦头烂额!” 说完,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再次退入角落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命令已下,战鼓在无声中擂响。
议事厅内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几乎能听到那令人心悸的吱嘎声。
战争的齿轮,在剑门关弥漫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寒夜中,开始向着下一个目标——扼守蜀道咽喉的姜维城,冷酷地、无可阻挡地转动起来。
……
……
天色是压抑的蟹壳青,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城头。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像一池冰冷的死水,沉沉地压在通往姜维城东门的大路上。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轮廓,连风声都似乎被这无边无际的墨色冻僵了。
就在这死寂的深渊里,一支队伍跌跌撞撞地闯了出来,撕破了凝固的黑暗。
他们移动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粘稠的滞涩感,仿佛不是踩在坚实的土地上,而是跋涉在腐臭的泥沼里。
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汗臭、铁锈和某种内脏破裂后的甜腻腥臊,随着他们艰难的步伐弥散开来,形成一圈无形的、令人作呕的死亡领域。
火把?没有火把。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重的喘息,包裹着这支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残兵。
队伍最前列,一个身材魁梧的“队正”挺直着腰背,破烂的号衣下摆沾满半干的泥浆和深褐色的污迹。
他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则深深缩在同样肮脏破烂的袖筒里,紧握着什么硬物。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在浓黑的夜色里无声地扫视着前方城墙模糊的轮廓和两侧深不见底的黑暗,带着一种与“溃败队正”身份格格不入的警惕与冷静。
他是王玉坤,此刻是队正“王五”。
他身后,两名同样高大却显得疲惫不堪的“亲兵”,几乎是架着一个软绵绵的人影在挪动。
那被架着的人——伪朝兵部尚书晋岳——浑身糊满了暗红发黑的血块和粘稠的污泥,几乎辨不出原本官袍的颜色。
他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每一次深一脚浅一脚的挪动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
他脸上惊恐万状,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浑浊涣散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神经质地转动,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每一个摇曳的树影都让他猛地一缩,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呜咽,仿佛那影子里随时会扑出索命的恶鬼。
那浓烈的腥臭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得最为浓郁。
“大…大人,撑…撑住点,”左边那个方脸阔口、名叫赵大虎的“亲兵”压着嗓子,声音嘶哑,“就快到…到城下了…”
晋岳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只有身体筛糠似的抖得更厉害,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两个“亲兵”身上。
在他们身后,四百名“溃兵”拖拽着脚步,队形稀稀拉拉,蜿蜒了数十步长。
兵器——大多是些卷了刃的破刀、断了枪头的木杆——无力地拖在地上,刮过粗糙的路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嚓啦…”声,刺耳地回荡在死寂的夜里,更像是绝望的哀鸣。
沉重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痛苦呻吟、撕心裂肺的咳嗽,偶尔还有一两声再也绷不住的、充满绝望的低声啜泣,在浓稠的黑暗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水…给老子…口水…”队伍中间,一个佝偻着背的“伤兵”声音微弱,带着浓重的哭腔,其他人心想这家伙演上瘾了,装得还很像。
旁边一个脸上糊满黑灰、看不清面目的汉子,粗鲁地推了他一把:“闭嘴!省…省点力气!都…都他娘快渴死了,哪…哪有水!”
抱怨声立刻引来几声压抑的附和和更响亮的咳嗽。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颓败和死气。
突然,队伍前方传来王玉坤压得极低的警告:“噤声!对面城头有动静!”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所有的呻吟、咳嗽、抱怨瞬间消失。四百双眼睛,无论原本是涣散还是锐利,此刻都齐刷刷地抬起,死死盯向前方那堵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巨大阴影——姜维城的东城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