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檄文…遍传江南…指斥陛下…言…言…‘伪帝篡逆,天命在长安’!…臣…万死…泣血再拜!…”
“杜衡…杜家…竖反旗…招兵买马…‘伪帝篡逆,天命在长安’…”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恶毒,狠狠烫在李璘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上!
他苦心孤诣、耗费巨资、赖以维系这江南半壁江山的擎天双柱——纵横长江的水师与陆上无敌的铁骑精锐,竟在旦夕之间,一焚于风陵口的滔天烈焰,一溃于口袋岭的尸山血海,化为乌有!
更致命、更诛心的是,那个被他视为心腹肱骨、世代联姻、荣宠备至的江南第一豪族杜家,竟在最关键、最致命的时刻,从背后捅来了最狠毒、最致命的一刀!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惨败,更是对他权威最彻底的否定,对他这个人最无情的嘲弄!
“呃…嗬…”一股无法抑制的、滚烫的腥甜逆流,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冲上喉头!
李璘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象征着“天命”的沉重龙袍,“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金砖上。
与此同时,那口压抑已久、代表着所有野心、恐惧和绝望的鲜血,如同决堤的熔岩,狂喷而出!
“噗——!”
殷红刺目、滚烫粘稠的血花,狠狠溅射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上。
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五爪金龙,瞬间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狰狞妖异的血污,龙目被血浸染,如同泣血,龙爪在血污中扭曲,像是垂死的挣扎。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狂暴地压倒了残存的龙涎香,充斥了整个水榭的每一个角落,宣告着一个王朝末日的血腥气息。
“陛下——!”
一声凄厉欲绝、带着无尽惊恐和心碎的呼喊,如同裂帛般划破了水榭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段皇后,这位出身江南顶级门阀段氏、容颜倾国倾城、此刻却花容失色、凤钗微斜的女子,如同惊弓之鸟般从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后冲出。
她华丽的百鸟朝凤锦袍下摆被自己匆忙的脚步绊住,一个趔趄,却浑然不顾,发髻散乱了几缕青丝贴在汗湿的颊边。
她扑到瘫倒在地的丈夫身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李璘沉重的身躯搀扶起来。
纤纤玉手死死抓住李璘冰冷、颤抖、沾满冷汗的手臂,美目中充满了惊惶、锥心的痛楚和一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
“来人!快来人啊!御医!传御医——!”她朝着门外嘶声力竭地哭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嘶哑变形。
李璘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疯狂旋转、塌陷。
段皇后近在咫尺的呼喊,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模糊不清。
耳中,长江的咆哮被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所取代。
他无力地靠在妻子温软却同样筛糠般颤抖的身体上,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是失神地望着水榭藻井上那些描绘着祥云瑞兽、此刻却模糊一片、如同鬼影幢幢的彩绘,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般的呓语:
“完…完了…全完了…水师…没了…周都督…没了…陆师…也没了…四万大军…四万…四万条命啊!…杜衡…狗贼!杜家…叛徒!负朕…负朕深恩!…朕…朕的江山…朕的…”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长安太极宫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裴徽那双冰冷锐利、不带一丝人间情感的眼睛,正穿透千山万水,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了他;
仿佛听到了冯进军带领那支横扫天下的铁骑,马蹄踏碎山河的沉闷巨响,正踏碎江南迷蒙的烟雨,带着无坚不摧的死亡气息,呼啸而来!
无边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如同窗外浑浊冰冷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让他窒息,将他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万勿如此!切勿灰心丧志!”
一个清朗、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安抚韵律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突兀地从水榭最深处、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响起。
如同鬼魅般,一个身影缓缓从巨大的楠木立柱投下的阴影中踱出。
正是李璘的首席谋士,出身范阳卢氏的卢植。
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儒雅,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即使在如此惊变之下,依旧保持着世家门阀子弟特有的那份刻入骨子里的、近乎冷酷的从容。
他身着素净的月白色文士袍,步履看似沉稳,实则比平时快了几分,快步走到李璘近前。
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先是极快地扫过地上那两份染血的战报,又落在李璘龙袍前襟那大片刺目的血污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和凝重。
但他开口时,声音依旧竭力维持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沉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提振人心的力量: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周都督忠勇无双,虽下落不明,然其威名尚在,江南有长江天险阻敌,再加上水网密布,河道纵横,只要陛下圣心不坠,登高一呼,必有忠义之士汇集于周都督旧部麾下,重整旗鼓之机犹在!”
“蒙骞蒙帅,乃百战沙场之骁将,身经百战,虽遭重创,然能于万军重围之中,亲率数百铁骑杀出血路,足见其勇悍未失,胆魄尤存!此乃陛下之福,大楚之幸!”
卢植的声音微微提高,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李璘涣散的瞳孔,试图将一丝希望注入其中。
他话语一顿,手指猛地指向南方,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而充满指向性:“当务之急,是稳住江陵中枢,震慑宵小!杜家,世受皇恩,累世公卿,陛下待其恩重如山,赐婚联姻,荣宠至极!”
“然此獠竟敢趁国家危难之际,公然据地自立,裂土封疆,形同谋反!此乃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滔天大罪!必须立即以陛下之名,传檄四方,历数杜衡背主求荣、屠戮袍泽、祸乱江南之累累罪行!”
“同时,火速调集江陵及周边所有可战之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云梦泽巢穴!踏平杜氏坞堡,生擒杜衡老贼,明正典刑,夷其三族!唯有如此酷烈手段,方能震慑其他心怀叵测、首鼠两端之徒,重振朝廷纲纪,彰显陛下天威!”
“此乃以儆效尤,安定江南之唯一良策!”
卢植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仿佛这雷霆一击,已是挽救危局的定海神针。
“镇压?!卢植!你他妈放屁!!”
卢植的话音未落,一个如同受伤暴熊濒死咆哮般的怒吼,裹挟着浓烈的血腥、硝烟、汗臭和泥土的死亡气息,猛地从水榭门口炸响!
这吼声饱含着无尽的悲痛、冲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瞬间撕裂了卢植刻意营造的“镇定”氛围。
“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雕花楠木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半边门扇甚至歪斜脱臼!
一个高大魁梧、如同移动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挡住了门外昏沉欲雨的天光。
正是刚刚从口袋岭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满身创伤和滔天恨意逃回江陵的骠骑大将军蒙骞!
他身上那套曾经锃亮威武的玄铁山文重甲,此刻已残破不堪,布满了刀劈斧凿的深刻痕迹和无数暗褐色、层层叠叠的血痂。几处破损严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内里被粗麻布草草包扎、却依然渗出黑红血渍的翻卷皮肉。
最令人侧目的是他那张脸——原本被浓密虬髯覆盖的凶悍脸庞,此刻虬髯已被尽数剃去,只留下青黑色的胡茬和一片片因仓促、粗暴刮剃而红肿渗血甚至破皮的皮肤,使得他那本就线条刚硬、充满戾气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狰狞、狂野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暴。
他双目赤红如血,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无尽的悲痛,死死地钉在水榭内的众人身上。
蒙骞一步踏进水榭,沉重的铁靴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整个水榭都随之震颤。
他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先是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卢植那张依旧试图维持平静、此刻却微微抽动的脸上,仿佛要将对方虚伪的面皮灼穿!
随即,那目光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转向瘫在段皇后怀中、面无人色的李璘。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痛苦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块:
“陛…陛下!杜衡!杜衡那千刀万剐、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狗贼!!”他几乎是嘶吼着这个名字,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溅出来,“口袋岭!那根本不是什么战场!那就是个屠宰场!一个杜衡老狗和郭子仪老贼联手为老子和四万兄弟挖好的坟墓!”
蒙骞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再次浮现那炼狱般的景象:狭窄的谷口被巨石滚木封死,两侧山崖上箭如飞蝗,滚石擂木呼啸而下,将密集的军阵砸得血肉横飞。
更可怕的是,原本应该出现在敌人侧翼的“友军”杜字大旗,突然调转方向,锋利的箭矢和雪亮的刀锋,狠狠刺入了毫无防备的己方后阵!
信任瞬间化为最深的背叛。
“多少好兄弟…死前还在喊着‘杜将军援我’…哈哈…哈哈哈…”蒙骞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疯狂,“援兵?援兵砍下了他们的头!剁碎了他们的手脚!陛下!!”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只剩下半截、刃口布满豁口、沾满暗红血渍的弯刀,“锵”的一声刺耳摩擦,寒光映着他赤红如鬼的眼眸:“给我兵!给我还能喘气的兵!我不要多!给我五千!不!三千!只要三千敢死之士!”
“老子不要铠甲,不要辎重!只要快马利刃!我要立刻杀回云梦泽!我要亲手把杜衡老狗的心肝挖出来,当着他的面生嚼下酒!我要屠尽杜家满门!上至八十老妪,下至襁褓婴儿,鸡犬不留!”
“我要用他杜家祠堂的匾额当柴火,烧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牌位!”
“我要用他们的血,用他们全族的血,灌满云梦泽的每一寸土地,祭奠我四万冤死的英魂!!”
他的咆哮如同狂暴的雷霆,在水榭内轰鸣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疯狂的、不加掩饰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的冰锥,刺得人皮肤生疼。
“胡闹!蒙骞!你这是在自取灭亡!葬送陛下最后一点根基!”卢植再也无法维持那副智珠在握的从容面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厉声呵斥,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和世家惯有的威仪压过蒙骞的狂暴。
“你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两份战报!看看陛下身上的血!水师主力尽墨于风陵口,片板未归!你麾下四万陆师精锐,新败于口袋岭,十不存一!江陵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已是风声鹤唳!”
“杜家是什么?是盘踞江南六百年的地头蛇!云梦泽一州七县,河湖密布,港汊纵横,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杜衡既然敢反,必然早已厉兵秣马,经营多年!”
“杜氏宗族蓄养的私兵死士不下万人,依附其的豪强坞堡如臂使指,加上他开仓放粮新募的亡命之徒…其可用之兵,何止数万?”
“你如今怒火攻心,只带着这些残兵败将,身负重伤,就要去强攻那龙潭虎穴?你这是要把陛下手中最后一点保命的种子也葬送掉!正中裴徽老贼的下怀!让他坐收渔翁之利!你这是莽夫之勇,匹夫之怒!于事无补,反速其祸!”
卢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怒,猛地转向李璘,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和紧迫感:“陛下!当此危局,万不可意气用事!当务之急是固守江陵核心!收拢周都督残部水手,整编蒙帅带回的忠勇之士,严明军纪,弹压城内骚动,安抚惊恐民心!”
“杜家…杜家虽反,然其根基仍在江南,与各大世家门阀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若倾尽全力强攻,必是一场旷日持久、血流漂杵的恶战!纵然惨胜,亦是元气大伤,玉石俱焚!届时,朝廷大军压境,我以残破之躯如何抵挡?此乃自毁长城之举!”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压低了几分声音,却带着更强的说服力:“不若…不若先遣一能言善辩、深谙利害之重臣,持陛下严旨,星夜兼程前往云梦泽申斥其罪!勒令杜衡即刻交出兵权印信,只身来江陵向陛下请罪!”
“同时可许诺,若其肯俯首认罪,其家族子弟可暂不追究,甚至允其戴罪立功,随军征讨朝廷叛逆…如此,或可暂缓其兵锋,分化杜家内部,使其投鼠忌器,不敢立刻与长安合流攻我。”
“为我江陵赢取喘息之机,待我稍复元气,整军经武,再徐图之…此乃以退为进,老成谋国之权宜良策!望陛下明鉴!”
卢植的话语中,透着一股世家门阀之间惯有的、基于利益交换的妥协与交易气息,仿佛杜衡的背叛只是一桩可以讨价还价的买卖。
“缓图?!权宜之计?!卢植!老子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蒙骞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踏前一步,残破的甲叶因他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
他手中那半截染血的弯刀,带着凌厉的寒光,直指卢植的鼻尖,刀尖距离卢植的眉心不足三寸!
“申斥?请罪?放你娘的狗臭屁!卢先生!”蒙骞剃得红肿破皮的下巴因极致的激动而剧烈抖动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卢植脸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杜衡那狗贼阵前倒戈,亲手屠戮同袍,四万将士的冤魂还在口袋岭上空哀嚎!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是刻骨铭心的恨!只能用血来洗刷!”
“你竟然还想跟他谈条件?还想给他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呸!!”
蒙骞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彻底撕破了水榭内最后一丝虚伪的平静,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猜疑和世家门阀之间那赤裸裸的利益纠葛,血淋淋地揭露出来:
“老子看你…是不是早就和杜家暗通款曲?!穿一条裤子?!还是怕老子带兵踏平了云梦泽,顺带把你卢氏在江南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田产、盐路、漕运买卖也连根拔起,断了你们卢家在这乱世里发国难财的路子?!嗯?!”
这诛心之问,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卢植乃至所有在场世家的心窝。
“蒙骞!休得放肆!辱及重臣,目无君上!你想造反吗?!”段皇后柳眉倒竖,凤目含煞,猛地挺身上前,毫不畏惧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李璘与状若疯魔的蒙骞之间。
她虽是一介女流,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属于皇后的凛然威仪。
她维护的不仅是摇摇欲坠的丈夫,更是这即将彻底崩塌的“皇权”尊严。
她美目圆睁,死死盯着蒙骞手中那寒光闪闪的断刀,声音清越而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陛下龙体欠安,正在危难之际!你身为大将,不思护驾安国,反而持凶器咆哮于御前,威逼重臣!成何体统!还不速速退下,收起你的刀!”
她的声音如同金玉交击,试图用皇后的身份和气势,压制住这头已经彻底失控、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猛兽。
水榭之内,空气凝固了!
绝望、恐惧、算计安抚、狂暴仇恨、惊怒交加…种种极端情绪激烈地碰撞、撕扯,如同一个塞满了火药、火星四溅的铁桶,濒临爆炸的边缘!
李璘瘫坐在段皇后的臂弯里,龙袍染血,面如金纸,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争吵的众人。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抛弃的恐惧,如同窗外浑浊冰冷的江水,彻底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
他听不清完整的句子,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夹杂着破碎的词语:“…踏平…屠尽…暗通款曲…财路…退下…造反…”。
剧烈的头痛如同钢针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喉头的腥甜。
他这“皇帝”,此刻更像一个被架在熊熊烈火上炙烤的、徒有虚名的傀儡。
他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段皇后搀扶着丈夫,身体因极度的愤怒、紧张和对未来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刃,在蒙骞狂暴狰狞的面孔和卢植阴沉闪烁的眼神之间急速游移。
她既要维护丈夫最后一丝尊严和人身安全,又要在这彻底失控的局面中寻找一线生机,内心充满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无尽悲凉。
蒙骞如同一座濒临爆发的活火山,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卢植,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凸,指节捏得发白,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全身肌肉紧绷,每一根神经都拉到了极限!
对杜衡的刻骨仇恨和对卢植“背叛”的猜疑,如同两股狂暴的火焰,在他胸中交织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那半截弯刀,微微震颤着,闪烁着危险的寒光。
卢植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蒙骞那直指要害的、近乎掀桌子的指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袖口和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惊怒、怨毒与深深的忌惮,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蒙骞的鲁莽和毫不掩饰的敌意,不仅打乱了他所有的盘算,更将他以及背后的家族推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他必须反击,必须撇清,更要稳住这艘即将被怒涛撕碎的破船。
他嘴唇紧抿,正欲开口…
窗外,长江的怒吼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调!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愤怒的鞭子,猛地撕裂了铅灰色、低垂欲压的天幕!
瞬间的强光,将水榭内几张扭曲的面孔——李璘的死灰,段皇后的惊怒,蒙骞的狂暴,卢植的阴鸷——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鬼魅!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苍穹都炸裂的惊雷,在江陵城上空、在王府头顶、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轰隆——!!!
雷声滚滚,如同天公也在为这伪朝末路的混乱、背叛与绝望发出最愤怒的咆哮!
这声惊雷,也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震碎了水榭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
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被雷声打破、余音仍在梁柱间嗡嗡作响的瞬间——
一名浑身湿透、泥浆满身、头盔歪斜、面无人色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王府侍卫,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水榭!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情形,更顾不上任何礼仪,扑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尖利变调,带着哭腔嘶喊道:
“报——!陛下!娘娘!二位大人!不…不好了!祸事了!江陵城内…城内多处起火!”
“东市粮仓、西城武库方向…火光冲天!有…有乱民趁乱冲击府库大门!还…还有人…在火光里…在街巷中…喊…喊‘杜’字旗号!西门…西门守将陈到…他…他本就是杜家旧部!此刻…此刻正关闭西门,集结其麾下兵卒,动向不明!城内…城内…乱了!全乱了!!”
这声如同地狱传来的急报,如同最后一根千钧稻草,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压了下来!
“呃…”李璘喉头猛地一甜,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热再次上涌。这一次,他再也无力咽下,一口更浓、更暗的淤血顺着嘴角溢出,染红了段皇后凤袍的衣袖。
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黑暗。
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蒙骞那狂暴的怒吼如同被利刃斩断,卡在喉咙里。
他猛地转头望向门外,赤红的双眼中,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夹杂着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所覆盖。
“城…城也乱了?杜家的手…伸得这么快?”
“不,这不是杜家的人,是不良人打着杜家的旗号搞事情。”
卢植那儒雅从容的面具彻底碎裂!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精心计算的“权宜之计”,他赖以周旋的“世家根基”,在这城内冲天的火光和“杜”字旗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苦心维持的镇定,瞬间崩塌。
段皇后搀着李璘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丈夫手臂的皮肉里,留下青紫的痕迹。
她美丽的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她望向门外那被火光隐隐映红的天空,再低头看看怀中彻底失去意识的丈夫,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完了,最后的堡垒,也已从内部,开始崩塌了。
风雨飘摇的伪楚政权,被这内外交困的致命一击,彻底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窗外的狂风暴雨,终于倾盆而下,仿佛要冲刷尽这江陵城所有的野心、背叛与罪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