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 6
不到十点,黑色的轿车又停在了巷子口。
方晋元下了车,站在一旁目送着车开走,刚一转身,不由怔了一怔。
敞篷吉普安静地停在他住的院子外头,顾秉钺正背靠着车门站着,见他看过来,收起手里的烟盒装进口袋,“哥。”
方晋元刚跟着顾先生做事那年,顾家还有两个少爷。一个十一岁,另一个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成天却都被拘在宅子里——那时候局势乱的厉害,顾远山为求安全,连上课都是请了老师到家里来教。方晋元当时不过二十出头,虽然平时行事稳重,但仍是年轻人心性,见着两个小孩儿就忍不住要逗上一逗。小孩儿们没见过世面,被他乱七八糟的故事和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唬的一愣一愣的,每次他进出顾府,身后必定跟着两个小跟屁虫唧唧喳喳的叫哥哥。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顾秉钺离了家,断了和顾远山的关系,却从没在方晋元这儿改过口。
方晋元轻轻应了声,走到车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瘦了。”
顾秉钺笑起来,“没有。”
他同顾远山长的像,只眉宇间的气质极为不同。顾远山年轻时在英国留学多年,浸染了一身深沉克制,从不会像顾秉钺这样笑——微挑着眉,带着点痞气的不正经,如果模糊掉眼中的凌厉,活脱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
方晋元又看了看,摇摇头,道:“瘦了。”
说完也不等顾秉钺答,方晋元用钥匙打开门,“先进来吧。”
顾秉钺跟着进了门。
这一片的院子大多是当年银行设行时购置的提供给银行职员的房产,大小并不一致。方晋元职位高,按规定可以分到一处更大些的,只是他一个人住,大了反而多有不便,最后就挑了这处中等的。
家里没有请保姆,方晋元也不和顾秉钺客气。顾秉钺关门的工夫,方晋元已经提着包进了书房。
顾秉钺跟了两步,站在书房门口倚着门框,接着刚才的话辩解道:“上次见是冬天,穿的是棉服,看起来当然比现在胖,倒是哥,你才瘦了。”
方晋元在衣架上挂好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没接他的话,只推了推挡着门的顾秉钺,“别站着,去倒水喝,北平这两天热得很。”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笑,轻声念叨,“‘六月勒噶热头,蛮娘的拳头’。”
这是宜兴俗语,大概意思是六月的天热起来比后妈打孩子还要狠。
顾秉钺也笑,“你还挨过后妈的打?”
方晋元正在推门,闻言虚虚踢了他一脚,“胡说八道。”
他仍用的是吴语,讲起来极文气的嗲。顾秉钺自小就听母亲这样说话,虽然自己不会讲,但是听的明白。听出方晋元稍重了语气,顾秉钺立刻规矩起来,提起壶倒了杯凉茶放在方晋元面前的桌上,“哥,喝茶。”
方晋元本来也不是真生气。他早上在顾府喝了一肚子茶水,这会儿并不多渴,抿了一口便放下杯子,看顾秉钺还站着,只好拍了拍右手侧的椅子,“什么时候到的?”
顾秉钺想了想,报了个日子,刚要坐下,只听方晋元又问道:“你……去见过先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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