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音容犹在,人却杳无音信。
“狗娃……”王玉坤喉结滚动了一下,无声地默念,按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危机,已迫在眉睫!
利州城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群山之中,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窥伺着这支孤军。
……
……
另一处更为隐秘的山谷中,同样篝火点点,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在空气中凝结、发酵。
南诏藤甲兵用粗粝的磨刀石打磨着弯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蜀地藩镇兵低声交流着,眼神闪烁;鲜于仲通的叛军骑兵则默默检查着马具,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焦躁地刨着蹄子,偶尔从鼻腔里喷出低沉的白气,打着不安的响鼻。
一个身材矮壮、满脸虬髯南诏军大将蒙舍龙——狠狠灌了一口烈酒,抹了抹嘴,对着身边一个穿着铁甲的蜀军大将杨成乐和利州城主将张玉祥吼道:“时辰快到了!那什么张巡的四万多人马,全挤在那个破山谷里!等咱们的火雨落下,烧他个哭爹喊娘,再冲进去砍瓜切菜!哈哈哈!”
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杨成乐冷硬地点点头,抚摸着马鞍旁挂着的长柄战斧,眼神阴鸷:“按照情报所说,那张巡治军严谨,不可小觑。”
张玉祥则捻着胡须,故作高深地笑道:“蒙舍将军勇猛,杨将军神机妙算,此战必成!张巡主力尽丧于此,蜀地……呵呵……”
笑声里充满了算计。
黑暗,如同无形的大网,不仅笼罩着蜀地群山,更将沉重的阴影,压在了征蜀军每一个将士紧绷的心弦上。
朱狗娃带回的消息,张巡的决断,即将引爆这场致命的暗夜博弈。
……
……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噬了利州郊外的一切。
正是“人定”时分(约晚上9-11点),天地归于沉寂,万物收敛声息,凡人酣眠入梦之际。
然而,大唐征蜀军四万余众的庞大宿营地,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死寂的静谧。
万籁俱寂。
唯有营寨四周插着的火把,在夜风中顽强地燃烧,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巡夜士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在夯实的土地上踏出空洞的回响,“咚…咚…咚…”,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坎上,将这无边黑夜衬得更加深沉如渊。
白日里人喧马嘶、金铁交鸣的喧嚣早已褪尽,连一声压抑的咳嗽都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引来附近军官严厉目光的扫视。
私语?那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军队宿营律法》第五条:夜宿喧哗私语者,立斩不赦!
这条染血的铁律,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每一个士兵的喉咙,震慑着任何可能引发“营啸”的微小火星。
营啸——那如同地狱恶鬼挣脱束缚般的集体疯狂与自相残杀,是所有经历过战场的老兵最深沉的噩梦。
天工一系治军,在裴徽的大力推动下,以铁腕着称,无人敢以身试法,用性命去试探那柄悬顶之剑的锋利。
辎重车旁,老兵王五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背靠着冰冷的车身。
他微微眯着眼,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黑暗,扫视着营栅外风吹草动的每一丝异常。
他身旁的新兵李二狗,脸色在摇曳火光的映照下,苍白得如同糊窗的桑皮纸。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冰冷的皮甲护颈上。
他的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横刀的刀柄,感受着那粗糙的缠绳和冰冷的金属带来的唯一一丝“实在”感。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亥时一刻(约晚上9:15),远处传来梆子声的余韵,模糊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死水般的寂静达到顶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刹那——
“呜——————呜——————呜——————!”
“咚!咚!咚!咚!咚!”
凄厉!尖锐!如同地狱恶鬼的哭嚎!沉重!狂暴!
如同天神擂动的战鼓!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撕心裂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同时炸响!
它们像无数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营中每一个人的耳膜,贯穿心脏!
“呃啊!”李二狗浑身剧震,像被毒蝎蜇中,猛地从地上弹起,惊恐的尖叫几乎要冲破喉咙!
一只布满老茧、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所有的惊骇死死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是王五!老兵的眼中此刻也充满了血丝,但更多的是刻骨的寒意和一种“终于来了”的决绝。
紧接着,比这恐怖的鼓角声更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撕裂了黑暗的天穹!
只见营地外的无尽墨色夜空,骤然被点燃!不是一颗两颗,而是成千上万!
无数道拖着赤红尾焰的“流星”,从营地周围的山坡上、密林深处、沟壑阴影里,尖啸着腾空而起!
它们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瞬间交织成一片燃烧的、翻滚的“火云”!
这片死亡的云朵,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如同末日审判的火雨,朝着下方看似毫无防备的唐军营盘,狠狠倾泻而下!
“敌袭——!!!火箭!!!快躲——!!!”
凄厉到变调的示警声终于撕裂了营地的死寂,如同垂死的哀鸣。
然而,太迟了!
“噗噗噗噗噗……!”
“轰!轰!轰!轰!”
火雨降临人间!燃烧的箭矢带着死神的亲吻,精准而残忍地钉入目标!
干燥的牛皮帐篷瞬间被洞穿、引燃,化作巨大的火炬;
堆积如山的草料堆爆发出冲天的烈焰,火星四溅;
满载粮秣的大车被火箭射中,熊熊燃烧;甚至连外围的木质营栅也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几乎是眨眼之间,庞大的唐军营盘多处腾起冲天的火柱,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黑色恶龙直冲云霄!
刺眼的火光将士兵们惊恐万状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厉鬼,人影在翻腾的火海中疯狂地奔逃、徒劳地扑打,绝望的惨叫声、战马惊恐欲绝的嘶鸣声、木料燃烧的爆裂声、金属受热扭曲的呻吟声……汇成一曲地狱的狂欢乐章,将之前的死寂彻底碾得粉碎!
“稳住!不要乱!各队按预案归位!盾牌手!举盾!”中下级军官们扯破了嗓子嘶吼,试图在毁灭的浪潮中重建秩序。
但在这天崩地裂般的打击下,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迅速蔓延。
营地里一片混乱,人影憧憧,在跳跃的火光下拉出扭曲、狂乱、变形的影子。
他们看似在奋力救火、抵抗,但动作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感和……诡异的“配合”?
毁灭性的火雨尚未停歇,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便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熔岩,从黑暗的深渊中猛烈爆发!
“杀啊——!!!踏平唐营!活捉裴徽!”
“南诏的勇士!为了山神的荣耀!冲啊!”
“蜀地的儿郎!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杀光唐狗!”
在持续不断的箭雨掩护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底层涌出的污浊潮水,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山坡上,密林中,沟壑里,无数狰狞的面孔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冲在最前面的是南诏特有的、身披坚韧藤甲、手持弯刀和毒箭的山地步兵,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紧随其后的是打着蜀地藩镇旗号、装备混杂但人数众多的步卒。
而侧翼,利州城的精锐骑兵,如同出闸的猛虎,马蹄声汇成闷雷,寒光闪闪的长矛直指混乱的唐营!
“哈哈哈!痛快!杀光他们!”蒙舍龙挥舞着沉重的、镶着兽牙的弯刀,兴奋得满脸虬髯都在抖动,唾沫横飞地咆哮,“儿郎们!看见了吗?唐狗吓破胆了!像没头的苍蝇!冲进去!杀光!抢光!女人财帛,任尔取用!”
他座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主人的狂躁,人立而起,发出暴烈的嘶鸣。
联军士兵们被这“顺利”的景象刺激得双眼血红,士气如虹,嘶吼着将冲锋的速度提升到极致!
火光中,唐营里那些“慌乱”奔跑的人影似乎更加“配合”了,他们只顾着“抱头鼠窜”,竟真的没有组织起任何像样的箭雨拦截!
只有零星几支软弱无力的羽箭,如同醉汉投出的石子,歪歪斜斜地从营内射出,落在汹涌的冲锋洪流中,瞬间被淹没,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这异常的“顺利”,让联军上下狂喜不已,最后的疑虑也烟消云散:征蜀大军完了!
彻底被这雷霆火攻打垮了!胜利唾手可得!
然而,在狂热的洪流边缘,一个跟在蒙舍龙侧后方、脸上带着一道从额角划至下巴的陈旧刀疤的老兵,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营内那些晃动的人影。
他名叫岩坎,是蒙舍龙的一名亲兵,外号“山猫”,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些“慌乱”奔跑的人,步伐似乎……过于一致?
跌跌撞撞的样子有点假?
那些被火箭“射中”的身影,为何没有发出凄厉的哀嚎,反而像被砍断绳子的木偶般直挺挺地倒下?
更诡异的是,那些在火堆边“奋力扑救”的士兵,身上似乎……并没有被火焰真正舔舐到的痕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骤然爬上岩坎的脊椎骨!
他想张嘴大喊提醒,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周围同伴狂热的咆哮、以及蒙舍龙志得意满的狂笑,瞬间将他微弱的声音彻底吞没。
他只能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长矛,指节发白,硬着头皮跟着冲锋的浪潮向前涌去。
数万联军形成的狂暴洪流,如同数条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龙,狠狠撞击向唐军营盘的边缘!
最前方的藤甲兵和轻步兵,眼看就要冲破那燃烧着的、象征性的营栅障碍,杀入营内展开期待已久的屠戮!
就在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甚至能看清营内“逃窜”士兵脸上“惊恐”表情的刹那!
就在蒙舍龙的弯刀高高举起,即将发出致命劈砍的瞬间!
惊天动地的异变突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