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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4章 莫名其妙逃走的韩休琳(2 / 2)

整个阵型如同一个巨大的、缓缓合拢的死亡口袋,静默中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韩休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视线里,那面“郭”字帅旗和旗下那道并不高大、却如山岳般巍峨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那沉静的目光仿佛跨越了空间,直接钉在他的灵魂上,带来一种冰冷彻骨的窒息感。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这般浓重,紧紧追咬在身后,仿佛深渊中伸出的利爪,下一刻就要将他彻底拖入万劫不复!

箭矢如同索命的毒蝗,更加密集地迎面扑来,发出刺耳的尖啸。一支流矢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留下一条灼热的血痕。

身边的亲卫如同被无形巨镰收割的麦子,惨叫着纷纷落马。一个年轻的亲卫,头盔被劲弩射穿,头颅如同西瓜般爆开,红白之物溅了韩休琳半身。

另一个亲卫连人带马被数支长箭贯穿,巨大的冲力将他们死死钉在地上,人马尚未断气的抽搐躯体,瞬间成为后续冲锋者难以逾越的尸墙障碍!

“郭子仪!老匹夫!给老子滚开——!”韩休琳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咆哮,试图用这嘶吼驱散心中无边无际的恐惧,榨干坐骑最后一点潜能。

刀背再次狠狠抽打在乌骓马血肉模糊的后臀上!

“咴律律——!”乌骓马“黑风”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后臀处,赫然插着三支兀自颤动的弩箭!深红的马血顺着箭杆汩汩涌出,染红了乌黑的皮毛。

剧痛让这匹神骏猛地扬起前蹄,人立而起,速度骤然降至谷底!

“黑风——!”韩休琳心痛如绞,发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嘶吼!这匹陪伴他纵横幽燕、数次在绝境中救他脱险的伙伴!他双目赤红如血,几乎要滴落下来。

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在乌骓马前蹄尚未落地的瞬间,他猛地一按马鞍,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飞跃而出!

落地时一个狼狈却异常迅捷的翻滚,卸去巨大的冲力。

泥浆和血水糊了满脸。

他顺势抄起地上一个死去士兵遗落的蒙皮圆盾,护在身前,嘶声狂吼,声音因肺部灼痛而撕裂:“下马!步战!冲出去!杀开一条血路——!”

残余的百余名亲卫,早已杀红了眼,闻令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纷纷滚鞍下马。

他们丢弃了笨重的骑枪,捡起地上的刀盾,或以同伴的尸体为掩护,迅速聚拢。

用身体和残破的盾牌,勉强组成一个布满缺口、摇摇欲坠的小型锥形阵,将浑身浴血的韩休琳死死护在中央。

他们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嚎叫,抛弃了战马赋予的速度,只剩下最原始的搏命意志,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撞向龙武军森严如林的拒马枪阵和厚重如山的盾墙!

“杀——!”龙武军团的步兵方阵爆发出整齐划一、震天动地的怒吼!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喷发!

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峡谷两侧的山石震落!如林的拒马长矛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从盾牌的缝隙间如同毒蛇般狠狠攒刺而出!

侧面,刀盾手厚重的环首刀带着沉闷的风声,凶狠地劈砍而下!

“噗嗤!”“咔嚓!”“呃啊——!”

惨烈的近身肉搏在狭窄的出口瞬间爆发!

金属碰撞的刺耳锐响、利刃劈开骨肉的恐怖闷响、垂死者的凄厉惨嚎、兵器折断的脆响……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每一寸泥泞的土地都被鲜血反复浸透,踩上去滑腻粘稠。残肢断臂四处飞溅,生命如同廉价的烛火,在刀光剑影中迅速熄灭。

韩休琳彻底化身为疯狂的困兽!手中那把缺口累累、几乎变成锯子的横刀被他舞动成一片模糊的刀轮。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攻不守!

一个龙武军刀盾手试图用盾牌格挡,韩休琳的刀光却诡异地绕过盾牌边缘,狠狠劈入对方的脖颈!血泉喷涌!

另一名长枪兵挺枪刺来,韩休琳侧身闪过,左手盾牌猛地向上一顶,荡开枪尖,右手的刀顺势捅进对方的小腹,狠狠一拧!惨叫声中,他猛地抽刀,带出一蓬滚烫的肠子!

然而,疯狂的进攻代价巨大!一柄从侧面劈来的环首刀狠狠砍在他的左肩胛骨上,虽有残破的肩甲阻挡,依旧深可见骨,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紧接着,小腿又被一支从盾牌下阴险刺出的短矛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如同小溪般涌出,染红了脚下的泥泞。

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整个人如同一个从血池里捞出来的破布偶,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疯狂的求生火焰。

他身边的亲卫如同冰雪消融,在龙武军钢铁般的绞杀下,转眼间只剩下寥寥二三十人,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死死围在核心,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

就在韩休琳脚步踉跄,眼前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几乎无法呼吸,眼看数支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长矛就要同时刺穿他胸膛的千钧一发之际!

“保护大帅——!!!”

一声炸雷般的狂吼,如同平地惊雷,硬生生撕裂了震天的喊杀!这声音充满了狂暴、惨烈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一道如同地狱爬出的血影,以悍然无畏的姿态,撞入了这死亡的漩涡!竟是之前攀崖探查、九死一生后便失去踪迹的斥候校尉赵五!

他不知如何从涧内那混乱的血肉磨盘中杀出,竟奇迹般地冲到了北口!此刻的他,早已不成人形。

身上那件破烂的皮甲几乎成了挂在身上的碎布条,裸露的肌肉上布满了刀伤箭创,深可见骨,鲜血如同溪流般从他身上每一个角落淌下,在脚下汇成一小滩血泊。

他脸上糊满了血污,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另一只眼睛却瞪得如同铜铃,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和忠诚!

他手中两柄沉重的短柄开山斧,斧刃早已砍卷,沾满了碎肉和骨渣!

赵五如同一头发狂的、燃烧生命的巨熊,完全不顾自身!他狂吼着,双足猛蹬地面,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如同失控的战车般狠狠撞向那几个挺枪欲刺韩休琳的龙武军士兵!

沉重的双斧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狂舞而出!

“铛!咔嚓!”一柄长矛被硬生生砸飞脱手!另一柄矛杆被狂暴的斧刃劈断!断矛和持矛士兵惊骇的表情瞬间被赵五庞大的身躯撞飞!

“噗!噗!”刀枪入肉的声音密集响起!

至少三柄长枪、两把环首刀同时落在了赵五宽阔的后背和肩膀上!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

赵五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却如同扎根于大地的磐石,硬生生没有倒下!他用那宽阔得如同门板般的后背,死死地、毫无保留地顶住了那个被他用生命撞开的微小缺口!

他猛地回头,那只尚能视物的独眼,穿透弥漫的血雾,死死钉在韩休琳身上,里面是燃烧到极致、纯粹到令人心碎的忠诚和赴死的坦然!他用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发出泣血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炸裂出来:

“大帅!走啊——!!!”

声音未落,更多的刀枪如同嗜血的毒蛇,疯狂地噬咬在他身上!数支长矛狠狠刺穿了他宽阔的胸膛和腹部!

几把沉重的环首刀带着风声劈砍在他的脖颈和肩头!赵五魁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猛地一震,轰然向前扑倒!他倒下时,双臂依旧死死地张开着,仿佛还在为他的主帅阻挡着无形的箭雨。

鲜血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一大片泥泞的土地。他那双至死圆睁的独眼,依旧望着韩休琳的方向。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万分之一瞬。

韩休琳看着赵五那瞬间被刀枪淹没、如同山崩般倒下的身影,眼角几乎要撕裂开来!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尽悲愤和巨大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无声地滚落。那不仅仅是眼泪,那是心魂被生生剜去的剧痛!

赵五!那个沉默寡言、忠心耿耿的莽汉!从幽州起兵时就追随左右,多少次在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

然而,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在下一个万分之一瞬,就被那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的、压倒一切的求生本能彻底淹没!没有犹豫!不能犹豫!赵五用血肉之躯撕开的这条缝隙,是通往生路的唯一桥梁!错过,便是万劫不复!

“啊——!”韩休琳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全身残存的力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爆发!

他借着赵五用生命换来的这刹那空隙,如同受伤的豹子,猛地向侧面撞去!那里,一名年轻的龙武军刀盾手,似乎被赵五那惨烈到极致的死亡方式震慑了心神,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就是这一瞬!

韩休琳的肩膀狠狠撞在对方举起的盾牌边缘!巨大的冲击力让那新兵一个趔趄!

韩休琳左手残破的盾牌顺势向下一压,格开对方下意识劈来的刀锋,身体如同泥鳅般,连滚带爬,竟然真的从那如林的枪阵和厚重的盾墙之间,那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中,硬生生地挤了出去!

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刺鼻的血腥味和呛人的硝烟味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山风冲淡!

虽然依旧是崎岖的山路,怪石嶙峋,荆棘丛生,但终于离开了那吞噬了八万幽州军民、如同巨大坟墓般的黄尖涧!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烛火,瞬间点燃了他几乎枯竭的灵魂!

“追!别让韩贼跑了——!!”身后,龙武军团将领愤怒到极点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响起,紧接着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甲叶摩擦的铿锵声,还有战马被催动的嘶鸣!

韩休琳不敢回头!也无力回头!肺部如同被塞进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他毫不犹豫地丢弃了那把早已砍成锯齿、沉重碍事的佩刀,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破烂不堪、沾满血泥、严重阻碍行动的残甲。

锁甲的环扣被蛮力扯断,甲片叮当掉落。

很快,他只剩下里面一件被血汗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布满伤口的轮廓。

此刻的他,不再是威震幽燕的韩大帅,而是一条真正的、被逼入绝境的丧家之犬!

辨不清方向!只求远离那死亡之地!

他朝着山林最茂密、最崎岖、怪石嶙峋、荆棘藤蔓交织得如同罗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亡命狂奔!

赤裸的双脚踩在尖锐的石块和带刺的荆棘上,割开一道道血口,他却浑然不觉。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跳跃、翻滚、攀爬,利用一切地形躲避可能从身后射来的冷箭。

树枝抽打在脸上,划出血痕;尖锐的岩石擦破手臂;嶙峋的沟壑几乎让他摔断骨头。

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小腿伤口的剧痛和肌肉的抽搐。他不敢停,不能停!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死死咬住!

不知跑了多久,翻过了几个陡峭得令人绝望的山头,直到身后的喊杀声、追击的呼喝声彻底消失,被山林的寂静所取代。

死寂,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屏障。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拖动千钧巨石。

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恐怖声响,每一次吸气都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沙砾。

“噗通!”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扑倒在一处隐蔽的、长满湿滑青苔的山涧旁。冰冷的山泉水在乱石间潺潺流淌,发出清冽的声响。

这声音,在此刻的韩休琳耳中,无异于天籁!

他挣扎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将整个头颅猛地扎进那冰冷刺骨的溪水中!

“咕噜……咕噜……”他贪婪地、大口地啜饮着,任由那冰寒彻骨的溪水冲刷着口鼻间的血污和泥浆,刺激着滚烫灼痛的喉咙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肺腑。

冰冷的溪水浸透了他散乱纠结的头发,顺着脸颊、脖颈流下,带走滚烫的汗水和血污,带来一丝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清明。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溪水顺着他的下颌、脖颈不断滴落。

脸上混杂着泥浆、凝固的深褐色血块和冰冷的溪水,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带着一种残酷的壮丽,将西边天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而在这血色的天幕下,在黄尖涧方向,一股巨大的、浓黑如墨的烟柱冲天而起,翻滚着,扭曲着,直上云霄!

那是焚烧尸体和战场残骸的冲天狼烟,遮天蔽日,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即使相隔数里,似乎也能隐隐闻到。

那翻滚升腾的浓烟形状,在韩休琳模糊而恍惚的视线中,不断变幻着。

时而像郭子仪那张须发皆白、沉静如古井深潭的脸,嘴角带着无声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时而又化作无数扭曲挣扎、面目模糊的人形——那是他麾下八万幽州子弟兵死不瞑目的怨魂,在血色的天空中盘旋、哀嚎、无声地质问着他这个抛弃他们的主帅!

“八万大军……”韩休琳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朽木,“三万幽州精骑……五万工匠民夫……”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窝,再用力搅动。

“还未看到太原府的城墙……在半路上……黄尖涧……就没了……”

巨大的、彻底的挫败感,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冻僵的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身体上那些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的剧痛,此刻远不及心中那宏伟霸业彻底崩塌、化为齑粉所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呃啊——!”一股无法抑制的、毁灭般的暴怒和恨意猛地冲上头顶!

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右拳带着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砸在溪边一块冰冷坚硬的岩石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手背瞬间皮开肉绽,指骨碎裂的剧痛尖锐地传来,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青灰色的岩石。

然而,韩休琳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碎裂的不是自己的骨头。

只有无边无际的恨意在胸腔中疯狂燃烧、翻腾,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和躯体一同焚毁!

“郭子仪……李国臣……仆固怀恩……”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些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怨毒。

然而,在这滔天的恨意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却无比清晰的惧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对那个端坐帅旗之下、须发皆白的老帅,那种掌控一切、算无遗策的恐怖!

“还有卢珪……老匹夫!你害苦我也!误我大事——!!”他猛地仰头,对着血色苍穹发出无声的控诉,脖颈上青筋暴起。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仅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如同一条被痛打落水、只能夹着尾巴亡命奔逃的野狗!

卢氏许诺的粮草、兵源、里应外合,此刻看来,如同镜花水月,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幽州?老巢幽州,还有不到两万军队,且多是战力孱弱的守城兵和新募之卒,人心惶惶,粮秣匮乏。

东山再起?或许……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渺茫如风中残烛的机会?只不过,数年之内,休想再觊觎中原一尺一寸!

他韩休琳,只能如同一条受伤的毒蛇,蜷缩在幽州那冰冷高大的城墙之后,在恐惧和猜忌中提心吊胆地死守,等待着长安那个年轻天子,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挟带着郭子仪和李光弼这些名将的雷霆之剑!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将韩休琳那孤独、染血、蜷缩在冰冷溪石旁的佝偻身影,拖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身后嶙峋狰狞的山岩之上。

那影子,像一个巨大的、屈辱的问号。

而远方,黄尖涧那冲天的、翻滚不息的浓黑烟柱,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血色的天际,无声地埋葬着八万生灵和一个尚未开始便已终结的野心。

涧北出口,帅旗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胜利的宣言。

山风呜咽,卷起战场上尚未燃尽的灰烬和浓重的血腥味,掠过老帅沉静如水的面容,吹向血色渐褪、暮色四合的山野。

在那片韩休琳亡命奔逃的密林深处,几片被踩断的蕨类植物叶片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新鲜泥泞的脚印,指向未知的黑暗。

……

……

太行山深处,四月天里,风是裹着冰碴的钝刀子,一下下剐着韩休琳裸露的皮肉。

血痂被反复撕裂,又在彻骨的寒意中瞬间冻结,凝成深紫色的硬壳,覆盖在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上。

他蜷缩在背风岩石的缝隙里,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内脏受损后铁锈般的腥甜,扯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呃…嗬…”破碎的呻吟从他喉咙里艰难挤出,意识在剧痛与严寒的夹击下,如风中残烛般飘摇。

黄尖涧!那地狱的景象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旋。

“完了……全完了……”韩休琳失神地喃喃,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粗粝的岩石。

酱紫色的脸膛因失血过多和彻骨的寒冷,透出一种死尸般的惨白,干裂乌紫的嘴唇不住颤抖。

五万大军!他赖以纵横北疆、睥睨群雄的幽州精骑!耗费无数钱粮,网罗了北地几乎所有的能工巧匠,才打造出的范阳工匠营!

他半生的心血,称霸北疆的所有依仗,在郭子仪那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中,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就灰飞烟灭!

更让他心胆俱裂、如坠冰窟的是郭子仪最后那道冷酷如冰、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如同丧钟般回荡在整个战场——“不留俘虏!”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除了像他这样,被亲卫用命堆出一条血路、侥幸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极少数,他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幽州儿郎,那些喊着“节帅”冲锋陷阵的汉子,几乎被屠戮殆尽!

一个不留!连跪地乞降的机会都没有!

郭子仪,是要斩草除根,彻底抹去他韩休琳在北地存在过的痕迹!

“郭子仪!李国臣!仆固怀恩!”韩休琳猛地睁开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野兽般的低吼在狭窄的石缝中回荡,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与不甘。

但随即,一个更让他切齿痛恨、如同毒蛇噬心的名字涌上喉头:“还有卢珪……老匹夫!!”他积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一拳狠狠砸在身下冰冷刺骨的岩石上!

“砰!”

骨节破裂的剧痛尖锐地刺入脑海,让他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却也带来了一丝扭曲的清醒。

卢珪那张白净得如同上等瓷器、细腻得不见一丝风霜,眼神却深邃如千年古井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脸上,似乎永远带着若有若无、洞悉一切的笑意,仿佛世间万物,包括他韩休琳的野心与性命,都不过是其指尖随意拨弄的棋子。

“太原,河东之枢,表里山河,钱粮丰饶,甲兵精良。此乃王者之资!休琳兄幽州铁骑,冠绝北疆,若能挥师西进,取此膏腴之地,扼住河东咽喉……”卢珪抬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直视韩休琳,里面跳动着诱惑的火焰,“你我兄弟,裂土称王,共享这北地万里江山之富贵!届时,休琳兄便是开国柱石,幽州铁骑所至,便是你韩氏王旗飘扬之处!卢氏千年门楣,自当鼎力相助,钱粮、甲胄、乃至名分大义,唾手可得!”

彼时的韩休琳,被这“裂土称王”四个字激得热血沸腾,幽州铁骑踏破太原的景象仿佛已在眼前。

卢珪的承诺,如同裹着厚厚蜜糖的仙丹,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甘美气息。

他粗粝的大手重重拍在几案上,震得杯中酒液泼洒:“好!卢公高义!某韩休琳,愿为马前卒!幽州儿郎,必不负所托!”

豪言壮语在奢华的书房里回荡,掩盖了内心深处那一丝被巨大利益诱惑而暂时忽略的不安——卢氏千年门楣,真的甘心与人“共享”天下?还是仅仅需要一个足够强大、也足够莽撞的“马前卒”?

“太原膏腴之地……裂土称王……共享富贵……”韩休琳蜷缩在冰冷的石缝里,咀嚼着卢珪当初的承诺,悔恨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的心脏。

“都是狗屁!都是裹着蜜糖的要命毒饵!”他咬牙切齿,牙龈几乎咬出血来,一股腥甜涌入口腔。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范阳卢氏与长安朝廷博弈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颗被推到风口浪尖、吸引所有火力的弃子!

甚至可能是一块卢氏用来垫脚、方便他们登顶的绊脚石!他韩休琳的野心和武力,不过是卢氏千年算计中的一环,用完了,就该丢弃了。

郭子仪的雷霆一击,焉知没有卢氏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故意泄露消息,借朝廷之手,除去他这个可能尾大不掉的“盟友”?

刺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狠狠灌进岩石缝隙,无情地钻进他破碎衣甲的每一个孔洞,舔舐着他早已失去知觉的皮肤。

韩休琳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声响在死寂的石缝里显得格外刺耳。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如此真实。

寒冷像无数只贪婪的、来自九幽之下的鬼手,正一点点抽走他身体里残存的热量,拖拽着他残破的意识,滑向那无边的、永恒的黑暗。

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如同被墨汁浸染,迅速向内收缩,神智即将被这酷寒彻底吞噬、冻结。

太行山的四月,是老天爷一张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脸。白日的暖阳才将山阴处陈年的积雪舔薄一层,勉强露出底下黝黑冰冷的岩石和枯死的草茎,入夜,凛冽的朔风便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子,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重新席卷了起伏的峰峦沟壑,将白昼那点可怜的暖意彻底抹杀。

昼夜的温差大得骇人,白日里融化的雪水在入夜后迅速冻成一层滑腻致命的薄冰,无声地覆盖在嶙峋的怪石和脆弱的枯草之上。

空气干燥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鼻腔和喉咙深处娇嫩的黏膜,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每一次吸气都像咽下一口冰碴。入夜后的骤寒,更是能瞬间抽干骨髓里残存的热气,将裸露的皮肤冻得青紫、发黑,最终彻底失去知觉。

在这片墨汁寒铁般的山坳深处,一块巨大无比、被亿万年风霜侵蚀出无数孔洞和沟壑的灰白色巨岩,如同远古巨兽坍塌的肋骨,勉强构成了一处背风的浅窝。

韩休琳,曾经叱咤北疆、跺跺脚能让幽燕之地震三震的幽州节度使,此刻正像一条被剥了皮、打断了脊梁的野狗,蜷缩在这冰冷的石窝深处。

他身上的明光铠早已破碎不堪,几处关键的护心镜和护肩甲不翼而飞,露出里面被血反复浸透、又冻成板结硬壳的棉甲内衬,颜色黑紫,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气息。

甲叶的缝隙里塞满了凝固发黑的血污、湿冷的泥土和枯草的碎屑,昔日耀眼的金属光泽被一层肮脏的冰霜和雪沫彻底覆盖,显得破败而沉重,如同刚从古战场上刨出来的陪葬品。

几块同样冰冷、棱角分明的石头被他胡乱堆在身体两侧,聊胜于无地遮挡着无孔不入、如同毒蛇般寻找猎物的刺骨寒风。

然而寒风依旧如同最狡猾的刺客,总能找到缝隙钻入,舔舐着他早已冻僵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热气。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刀子,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遍布全身、如同被烙铁灼烧的伤口。

他撕下早已被血浸透、冻得梆硬如同铁片的半幅内襟,试图包扎肋下那道最深的刀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深可见骨,边缘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那是冻伤和坏死的前兆,隐隐有黄白色的脓液渗出,在严寒中迅速凝结成恶心的冰晶。

手指触碰伤口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如同黑色的、带着倒刺的巨浪,轰然拍击在他残存的意识堤坝上!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嚎从喉咙深处挤出,又被他自己死死咬住。

眼前瞬间被一片旋转的金星和浓稠的黑暗覆盖,耳畔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伤口深处腐烂的甜腥气,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向他的鼻腔,直冲脑髓。他猛地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出凌厉如刀的线条,酱紫色的脸膛在惨淡的、从厚重云隙间漏下的冰冷月光映照下,浮着一层死灰的蜡色,嘴唇干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渗出的血珠早已冻成暗红的冰碴,挂在唇边。

饥饿感像一把迟钝的锯子,在胃袋里缓慢而持续地来回拉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伴随着胃部阵阵痉挛的抽搐,火烧火燎。

而失血带来的虚弱则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潮汐,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志灯塔,四肢百骸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挪动,哪怕是动一动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意志力,榨干最后一丝气力。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唯有那双布满蛛网状血丝的眼睛,却如同濒死野兽的瞳孔,在黑暗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里面翻腾着刻骨的仇恨与不甘,那是支撑他尚未彻底倒下的唯一支柱。

“郭子仪……卢珪……”嘶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干裂渗血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气息微弱得几乎被狂暴的风声瞬间吞噬,“老子……做鬼……也嚼碎你们的骨头……喝干你们的血……”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如山的眼皮,望向北方幽州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山峦和无边风雪,直达那背叛与阴谋的巢穴。那里有他的根基,他仅存的希望,或许……还有复仇的火种?

但这念头刚起,就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五万精锐尽丧,幽州城内,还有多少人会听命于他这个败军之将?卢珪会放过他的根基吗?

然而,就在他头顶上方数十丈,一处被厚厚的、脏污的冰雪覆盖、几乎与陡峭岩壁融为一体的隐蔽岩缝里,几双眼睛正透过冰冷的金属圆筒,无声地穿透风雪与黑暗,将他每一个细微的挣扎、每一次痛苦的抽搐、每一次绝望的喘息,都清晰地捕捉在视野之中。

那目光比这太行山夜空中最冷的寒星更冷,更专注,更无情,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冷静地剖析着下方目标每一寸的状态和濒死的轨迹。

这是“黑鸦”小队。帝国特战大队最锋利的獠牙。

他们的任务本来是活捉韩休琳,但很快就会变为保护韩休琳回到幽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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