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身,盯着高判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府库里…还有多少农具?木棍?铁耒?全发下去!告诉他们…光州缺人!缺敢拼命的人!庐州官道…匪患猖獗,流民四起,治安混乱!本官…管不了了!让他们…自寻生路去吧!”
高判官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孙汉威的用意!
这是要驱“民”为“兵”!
以“流民”、“匪患”的名义,让那些心怀血性的百姓,自发地、不受朝廷禁令约束地,涌向光州!去填补那血肉磨坊!
“大人…这…”高判官喉头发干。
“去做!”
孙汉威不容置疑地低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光芒。
“做得干净点!别让皇甫继勋抓到把柄!告诉那些愿意走的…我孙汉威…对不起他们!但光州城头…会记得庐州人的血!”
“属下…明白!”
……
寿州城!
这座在周军铁蹄下坚守了两年、早已伤痕累累的雄城,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清淮节度使府衙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刘仁赡那张比城墙沟壑更深的憔悴面庞。
他面前,是同样面色凝重的两个儿子,刘崇谅、刘崇讃。
案上,是那份被反复摩挲、几乎浸透汗渍的《告淮南同胞书》。
李从嘉那“光州在,则淮南安!淮南安,则江南存!”的泣血呐喊,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刘仁赡心上。
他忘不了,今年初寿州粮草断绝,城破在即,是李从嘉如神兵天降,血战打通粮道,救下满城军民!
更忘不了那少年皇子在尸山血海中对他书信:“刘帅!寿州不能丢!江南的门户,我替你守一道!”
孤身而上,偏军北伐!
恩情如山!忠义如铁!
“父亲!”
刘崇谅看着父亲颤抖的手,声音哽咽。
刘仁赡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浑浊的老眼中已是一片决死的赤红!
朝廷?旨意?去他娘的!这江南,还有人记得忠义二字怎么写吗?!
“崇谅!”
刘仁赡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千钧之力。
“郑王殿下于我寿州,有活命再造之恩!于这江淮百姓,是擎天砥柱!朝廷…朝廷弃他如敝履,我刘仁赡,不能!”
他霍然起身,走到兵器架前,取下自己那柄陪伴半生、刃口翻卷的佩刀,珍而重之地交到长子刘崇谅手中。
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托付的不是一把刀,而是自己的生命和信念。
“寿州…经两年血战,十室九空,可战之兵…十不存一,皆需守城,寸步难离!”刘仁赡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痛楚,“为父…愧对殿下!但刘家,不能负恩!”
他死死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烙铁烫下。
“点齐府中所有亲兵、家将!凡能提得动刀枪的男丁,全部集结!凑…凑两千人!由你…由你统领!”
刘崇谅身躯一震,两千家兵?
这是刘家最后的老底,也是父亲最后的依靠!
“父亲!”刘崇赞惊呼。
“听令!”
刘仁赡厉声打断,目光灼灼如燃烧的炭火,只盯着刘崇谅,“你带他们…去光州!去找郑王殿下!告诉他,刘仁赡…寿州刘家,没忘他的恩义!没忘自己是江南人!”
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泣血:“此去…九死一生!为父…不要你胜!不要你建功!只求你…只求你们…”
他喉头滚动,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言语,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纵死…埋骨向北!死在光州城头!让殿下知道…寿州…还有人记得忠义!还有人…愿与他同死!”
“孩儿…遵命!”
刘崇谅“噗通”跪地,双手高举接过那柄沉重的佩刀,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眼中滚烫的泪水和视死如归的决绝。
当夜,寿州西门悄然洞开。
一支沉默得可怕的队伍,在刘崇谅的带领下,如同汇入黑暗的溪流,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指向光州的茫茫夜色。
没有旌旗,没有鼓号,只有铠甲摩擦的轻响和沉重的步伐。
城头上,刘仁赡独立寒风中,老泪纵横,对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
他知道,这可能是永别。